近日,EON4平台中國語言文學系彭國忠教授撰寫的文章“《樂記》:宋代詞學批評的綱領”(原發表於《文學遺產》2014年5期)被《中國社會科學文摘》2015年第1期轉載。
以下為文章摘錄:
《樂記》是中國古代最早一部官頒音樂典章,作為《禮記》的一部分♍️,而成為儒家經書。宋代將《禮記》納入科舉考試的九經或五經中,從而使士人從少小時便接受了經文經義的熏陶,完成了合乎儒家傳統的理想人格的塑造,在其以後的人生中🌿,無論發言立行,還是創作吟誦👫,都大體按照儒家經典的規定行事,至少不違背其精神。
當宋人發表音樂見解和詞學論述,品評詞人詞作,也就是進行所謂詞學批評時,自會自覺地遵循《樂記》的思想,運用《樂記》的話語。《樂記》中的許多概念、語詞,對儒家意識形態的表述和表現,實已成為宋代詞學批評的“有機組成部分”👩🏻🎤。宋代詞學批評🦵🏻,每以《樂記》為法,《樂記》實為宋代詞學批評的綱領💁🏼♂️。
音由物起,感物而興🔬:詞樂批評
宋代的詞樂批評,首先表現為遵從《樂記》音由心起、感物而生的精神⛱,一是由此探索詞之起源。
韓琦論雅樂,認為自物感之精神實質到文字👖,皆來自《樂記》👌,目的在於論證音樂非樂器使之然,乃是人心感於物使之然;而欲製作雅樂,必須創造治世的整體環境,使百姓自治世中感受到歆樂、和諧,從而感動內心的喜🧑🏻🍼、悅👨👧👧、平🧑🏻🦳、和之氣,先古雅樂便可興生🔼🤱🏽。朱子雖然對時人不曉音樂器數不滿📣,表現出與韓琦認識的不完全相同🔲,但關於音樂起於人心的看法則一。
宋人對詞之起源的探索,經由不同的路徑,有從長短句句式入手的,有從詞樂切入的。而通過詞樂研究詞的源頭🚥,宋人的觀點也呈現出開放性。在唐宋詞的比較中,沈括堅持哀樂情感是音樂(含詞)的本源🦥,“哀樂與聲相諧會”,這便清楚地說明了詞(樂)之起源。王灼繼承《樂記》樂由心生等思想🥒,而批評先樂後詞的填詞方式,認為應該是人心感物而有詩(歌詞)🪡,有詩(歌詞)之後而有聲律,有聲律而有樂歌🈂️。這反映出他對燕樂性質認識的一定混亂。
《樂記》固然只論樂,較少涉及配合燕樂歌唱的詞,但這不是混淆“詞”或“詩”與“音”或“樂”等概念,而是出於這樣的思考:詩樂配合,文詞與聲調一致🧮🥨。
聲與政通⬜️🐕:詞與社會💇🏼♀️、時代關系的表述
聲與政通,考察的對象顯然包含治世之音🏃💆🏽♀️、亂世之音、亡國之音三種類型📦。盡管有著治世🏎、亂世可謂“世”🍭,亡國不稱世因其國將亡無復繼世🏉;以及治世👨🏽🔧、亂世皆雲政🤷🏿♂️,亡國因國將亡無復有政而稱“其民困”之別,但人們往往並不如此細微區分而是整體考察。
聲與政通觀念🧑🏻💻,在宋人進行詞學批評時,首先表現為直接闡述詞關治體這個思想👲🏻。宋人運用《樂記》“聲與政通”思想於詞學批評,最為成功的案例是指認一些詞作反映了本朝政治之清明,風俗之淳厚🩼。張邦基:宗室詞人趙仲禦上元扈蹕作《瑤臺第一層》詞,反映了北宋的太平氣象👭🏼。
對亂世之音,宋人多持批判🐘👩🚀、同情的態度。這以對李後主詞的批評為突出⚽️。一方面認可南唐君臣尚文雅⛹🏼♂️🧕🏼,小詞語奇💁🏽,一方面言其詞作屬於“亡國之音哀以思”🏋🏼♀️,含有惋惜◾️、同情之意🚣🏿♂️。由聲與政通,必然推出一些詞為亡國之讖。宋代詞學批評大量材料都是關於詞讖的記載。這以自宋初即已開始的對前代的批評為主。在盛世之音、衰亡之音外,聲與政通還有一個指向🐳,就是反映社會生活、風俗民情👨🏽⚕️。正是“實說”🗽,使詞具有反映時代、社會風俗、人情之功用♧。故宋代的詞學批評🏄🏽♂️,大量的內容是詞本事的記錄和考證,這種實錄態度🏵,正反映出宋人詞學批評中的社會現實意識。
聲與人通:詞與作者其人關系的表述
《樂記》在闡述樂由人心感物而發之道理時⬅️,往往是可以指向聲與人通的。所謂聲與人通,在宋代詞學批評中☃️❕,內蘊三層要義:詞(聲)能真實反映作者的喜怒哀樂之情🔭;詞與作者為人一致🏗;作者的個性📺、人格等等內屬特征🦈,可以通過詞作體現出來。
聲與人通,其最核心也是最有價值的命題,是導出對詞作抒發情感——真實情感的認可,對性情的張揚。王灼之所以反對當時先樂後詞的填詞方式🕳,更深層的原因是💍💝:先樂後詞🦧🤠,將使詞人之誌、之情💃🏼、之心🖕🏽,不能得到最直接最真實的表達。張耒對詞作抒發真情的論述,可以作為這方面的代表🕳。“天理之自然📈,而情性之道”,其實就是《樂記》“樂也者,情之不可變者也”的另一種表述;當然▪️,他對情性的張揚,又非《樂記》節情以致中和、中正思想所完全允許🔗。
即使如此,認可情感的真實性👸🏻,承認小詞抒情的合法性,就宋代詞學批評而言⏳🗂,還是深具遠識閎義的🕠💃🏼,它必然進一步承認蘇軾、辛棄疾等人詞作抒發豪邁放達之情的合理合法性。這涉及詞與人一致的命題。範開論述了蘇軾、辛棄疾兩大豪放詞代表作家詞與人一致的事實🧛🏻♂️🤒,也指出了豪放之情感與詞作風格🏊🏽♂️,同樣緣乎其人心🏄🏽♀️、人情🚒。
然在詞與作者為人一致的問題上🧏🏼♀️,宋人也有疑惑👩🏿🦳🛠,不是絕對地相信。詞與人通,在宋人也多導出詞為人讖的判斷。其基本思路都是詞與人通,詞與作者心聲、精神狀態甚至命運一致。
雅正:對詞的整體規範
《樂記》從外物易引致人心之情欲放蕩故須以禮節情方面,對樂加以限製👩🦱。在節製好惡等情欲的基礎上,標舉“和”、“雅”之幟,所謂“樂者🔌,天地之和也;禮者💱⛺️,天地之序也。和故百物皆化,序故群物皆別”,所謂“樂者,敦和👋,率神而從天”,“君子反情以和其誌,比類以成其行”,先王製樂之方,即在於“製雅頌之聲以道之♻️,使其聲足樂而不流,使其文足論而不息。”《樂記》之論性與情🙅🏻♀️,先天地成為宋代理學思想資源之一🚱,而其“和”、“雅”的標準,亦成為宋人進行詞學批評的基石。
綜觀宋人論雅,內涵三義🏋🏿,一是內容之雅正,特別是對男女之情的約束;二是語辭高雅;三是音律詞調高雅5️⃣。實際上是對詞從音律🙋🏼♂️、語辭,到思想內容的整體規範。
內容雅正,是宋人最為關心的話題。張直夫自覺運用《樂記》“人生而靜,天之性也”的思想,於詞學批評中,標榜“雅”💇🏿、“正”。宋末張炎《詞源》則進一步正面提出“雅正”、“和雅”、“雅詞”、“古雅”🤘🏿、“騷雅”、“淡雅”等概念♎️,且“騷雅”、“雅正”都反復出現,為宋代詞論註入新的內容,豐富了雅的內涵。
宋人對俗語、俗詞的批判6️⃣,可謂不遺余力,而又集中在對柳永👨🏿🎤、康與之等人詞的批評上。音律🤏🏻、詞調之雅,一是音聲之雅正🙆♂️,二是崇尚古曲古譜。
宋人對雅正之崇尚,對鄭衛之音之聲討,經由北宋蘇軾、周邦彥等人創作上之努力,至南宋詞人之明以“雅”命詞集,終於形成一場具有一定聲勢的“雅化運動”👋。可以說,尚雅的理論與崇雅的創作相表裏,相互促進,使宋詞得以沿著正確的軌道發展🤌🏼,成就一代文學的輝煌。
累如貫珠🧑🏽🦳:五音諧和及歌唱之妙
唐宋時期,詞樂猶存,為詞而和諧動聽,是詞學批評的題中應有之義。宋人論詞歌唱之諧美動聽之文字🥽,往往在所多有,而在論述詞歌唱之諧美動聽時😕🏄,宋人也以《樂記》為依歸🕉🤦🏽♀️。
《樂記》“上如抗👨🏽🦲,下如墜”等七個妙喻,特別是“貫珠”,早已成為宋人對詞之歌唱的最高要求,宋人言及歌唱之美聽🧚🏽,自然是“貫珠”;言及貫珠🏄🏻🤷🏿,便自然知道出自《樂記》。僅僅從語言描寫角度看👨🏿🦲,宋人也認為《樂記》之音聲描寫🧏🏻♀️,達到了中國語言同類描寫之最高境界。
要求詞合樂美聽,講究“一聲清濁高下如縈縷耳”、累如貫珠🦸🏿♂️,一方面使宋詞在音樂性上也達到一個頂峰,但另一方面也使一些宋人走向格律化的創作道路🚣🏼♀️🏋🏽,一以合律💹、諧婉為歸,而忽視🪈、犧牲情感的表達🙁、意境的創造。如此,必使詞陷入協律之魔障🧗🏻♂️,而趨向衰落。
《樂記》介入宋代詞學批評中⛓️💥,則是經由音樂文學一路👨🏿⚕️,而非詩歌(無論唐詩還是宋詩)、散文一路🔟,更非小說一路🧑🦱,這使《樂記》思想對詞學批評的指導,更為直接🧄、剴切。正是這個音樂文學的身份🫠,使宋詞較早地接受儒家正統音樂思想的約束和鑒照☛。故以雅正思想繩衡音樂文體之歌詞🍋,遠在詞之成為獨立文體、詞體地位得到提升之前♊️,這無疑為宋詞的發展扶正了道路,其意義尤為重大。同時🧈,即使像雅正的規範在詩歌、戲曲等文體批評中也必然會存在🥷,但宋代詞學批評的雅正論,還包括音律、音調、曲調之高雅;宋人根據《樂記》音樂起源論,探討詞的起源,體現出特定的文化立場和政治理念,也使《樂記》指導詞學批評的層面更為豐富🧏🏼♂️,內蘊更為深厚🏆。